撰文:林晚晚,動察 Beating
2014 年 1 月 15 日,餘額寶 7 日年化收益率衝到 6.763%。同一天,銀行活期存款利率是 0.35%。
19 倍。
這個數字像一記悶棍,敲醒了中國幾億儲戶:原來我的錢存銀行活期,利息被吃掉了 19 倍。不是沒有利息,是利息被別人拿走了。
餘額寶的本質是什麼?它只是把儲戶的錢彙集起來,存進銀行的協議存款賬戶:那是一個不受利率管制的世界,然後把收益分給儲戶。
技術上毫無創新,但它撕開了中國金融體系裡一道隱形的口子:普通人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錢是有時間價值的,而這個價值本該屬於自己。
十一年後,2025 年 12 月 29 日,中國央行宣佈:2026 年 1 月 1 日起,數字人民幣錢包餘額計付利息。
同樣是「讓數字錢生錢」,但這次的玩家換了,換成了央行。
而計息是一張入場券,證明數字人民幣終於想通了:光靠「正確」不夠,得讓用戶有理由選擇你。
「理論正確」的困局
數字人民幣 2019 年開始試點。六年下來,賬面數據相當體面:2.3 億個人錢包,累計交易 34.8 億筆,金額 16.7 萬億元。但你問問身邊的人,有幾個在日常用?
答案大概率是:領過紅包,試過一次,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問題出在哪?出在一個聽起來非常學術的詞上:M0。
央行一開始給數字人民幣的定位是「現金的數字化替代」。現金是 M0,流通中的貨幣,不計息。所以數字人民幣也不計息。邏輯鏈條完美自洽。但問題是,現金的使用場景正在消亡。
2019 年之前,中國移動支付滲透率已經超過 85%。打開微信或支付寶,掃一下,零點幾秒完成。你讓用戶為了一個「雙離線支付」(沒網也能付錢)的功能換一個新工具,這個說服成本太高了,日常生活裡有多少場景是沒有網絡還必須立刻付錢的?
更要命的是,M0 定位帶來了一個結構性問題:銀行沒有動力推。
100% 準備金的概念,就是用戶往數字人民幣錢包存 100 塊,銀行就要向央行繳 100 塊準備金,一分錢不能動。銀行承擔了開發系統、運維網絡、推廣用戶的全部成本,但從這 100 塊裡賺不到一分錢。成本我擔,利潤沒有。這個賬怎麼算都不划算。
所以數字人民幣試點六年,熱熱鬧鬧搞了無數場景、無數紅包、無數活動,但始終沒有形成自發的網絡效應。用戶沒有持有動力,銀行沒有推廣動力,兩邊都不轉,輪子就轉不起來。
這次改了什麼:從 M0 到 M1
2025 年 12 月 29 日,央行發佈了一份名字很長的文件:《關於進一步加強數字人民幣管理服務體系和相關金融基礎設施建設的行動方案》。文件很長,但核心變化只有一句話:數字人民幣從「數字現金」變成了「數字存款」。
文件中提到三個關鍵變化:
第一,計息。2026 年 1 月 1 日起,數字人民幣錢包餘額按活期存款利率計付利息。現在活期利率大概 0.05%,1 萬塊錢放一年能拿 5 塊錢。利息不多,但從 0 到 0.05%,是質變。
第二,銀行負債。以前數字人民幣是央行的負債,和你口袋裡的紙幣一樣。現在變成了銀行的負債。銀行可以把這筆錢納入自己的資產負債表,用來放貸、投資,從中賺錢。當然要繳準備金,但不再是 100%。
第三,存款保險。數字人民幣被納入存款保險範疇。你的錢和普通存款一樣,有國家信用兜底。
央行副行長陸磊的原話是:數字人民幣「由現金型 1.0 版進入存款貨幣型 2.0 版」。
翻譯成人話:你錢包裡的數字人民幣,終於開始有時間價值了。
然而 0.05% 的利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這次變化的意義,遠不止那點利息。
第一,解決了「為什麼要持有」的問題。
過去六年,數字人民幣的推廣靠的是「補貼換試用」。發紅包,搞活動,給優惠券。用完就忘,因為持有它沒有任何好處——放在那裡不生息,還不如放微信零錢(雖然也不生息,但至少用起來順手)。
現在不一樣了。哪怕只有 0.05%,也意味著「放在這裡比放在口袋裡強」。人民銀行數字貨幣研究所所長穆長春在今年的外灘大會上說過一句話:「讓老百姓和企業手握閒置不生息的資產,會失去貨幣的時間價值。」
貨幣天然應該有時間價值,不計息是反人性的設計。
第二,銀行終於有動力了。M1 定位意味著銀行可以用數字人民幣做生意。用戶的錢存進來,銀行可以放貸,可以投資,能賺到利差。權責對等了,積極性自然就上來了。這一點,才是這次改革最關鍵的底層邏輯。
第三,全球第一個為 CBDC 計息的主要經濟體。全球有 130 多個國家和地區在探索央行數字貨幣(CBDC),但絕大多數還停留在「數字現金」的定位上。因為給 CBDC 計息在理論上有爭議(會不會導致銀行擠兌?),在操作上有風險。
中國邁出了這一步,為全球 CBDC 的演進提供了一個新的參照系。
被預定的貨幣使用規則
比「計息」這一層,更值得展開的,數字人民幣是背後的想象空間。傳統存款是一個數字,躺在賬戶裡,靜態的。
數字人民幣是一串代碼,可以被賦予規則。央行白皮書裡的說法是:「通過加載不影響貨幣功能的智能合約實現可編程性。」
翻譯一下:數字人民幣還可以是「帶條件的錢」。
過去試點裡,數字人民幣紅包有使用有效期,過期作廢,這就是可編程性的初級應用。
未來應用空間想象空間很大。政府發的消費券,只能在特定行業使用,過期自動回收,全程可追溯;企業發的工資,可以設定一定比例自動轉入養老金賬戶;跨境貿易的貨款,滿足交貨條件後自動結算,不需要人工對賬;定向扶貧的資金,只能用於購買生產資料,不能用於賭博或高消費。
這些場景的共同點是:貨幣的使用規則可以被預先設定,然後自動執行。
過去,央行調控經濟靠的是「總量工具」——降息、降準、放水。問題是傳導鏈條太長,錢從央行出來,經過銀行、企業,最後到實體經濟,中間損耗巨大,而且很難定向。經濟學家管這叫「貨幣政策傳導的時滯和漏損」。
數字人民幣的可編程性,理論上可以讓貨幣政策「精準滴灌」。央行可以規定:這筆錢只能流向小微企業,只能用於綠色投資,只能在 6 個月內花完。
這是傳統貨幣做不到的事。
當然,硬幣有兩面。如果貨幣可以被編程,誰來決定規則?可編程性會不會成為另一種形式的管控?消費自由會不會受到限制?這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它們一定會成為下一階段的核心爭議。
國內是一盤棋,跨境是另一盤棋。
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mBridge)已經進入 MVP 階段。這是中國央行數字貨幣研究所、香港金管局、泰國央行、阿聯酋央行和國際清算銀行聯合搞的項目。2024 年,沙特央行也加入了。
截至 2025 年 11 月,mBridge 累計處理跨境支付 4047 筆,交易金額摺合人民幣 3872 億元,其中數字人民幣佔比 95.3%。單筆結算 6 到 9 秒,成本比傳統跨境支付低 50% 以上。
這些數字說明技術已經跑通了。但體量還很小,離成為主流跨境支付渠道還差很遠。
跨境支付的核心問題是信任和規則。美元能成為全球儲備貨幣,靠的不只是美國經濟體量,還有佈雷頓森林體系的歷史遺產、SWIFT 系統的網絡效應、以及美國金融市場的深度和流動性。
數字人民幣想在跨境領域有所作為,技術只是敲門磚,後面還有一長串地緣政治的方程式要解。
尾聲
計息解決的是「願不願意持有」的問題。但持有隻是第一步,後面還有更難的關卡:願不願意用?商家願不願意接?能不能形成自發的網絡效應?
0.05% 的利息,撬動效應有限。
回想 2014 年,餘額寶靠的是 19 倍的利差,一夜之間喚醒了幾億人的理財意識,倒逼銀行改革,倒逼利率市場化。那是一場降維打擊。
數字人民幣現在的利息優勢幾乎沒有,打不了利差這張牌。它需要找到別的突破口,更好的產品體驗、更豐富的使用場景、或者政策層面更強的推動。
說到底,貨幣是用出來的,不是設計出來的。
2014 年,餘額寶用 19 倍利差告訴中國人:你的錢應該有時間價值。
2026 年,數字人民幣計息,是這個邏輯的延續:讓數字錢包裡的錢,第一次有了「值得放在那裡」的理由。
但更深一層的變化是:當貨幣數字化、可編程化之後,時間價值這件事,可以被更精細地設定、分配、甚至控制。
誰來設定?怎麼分配?收益歸誰?風險歸誰?這些問題,可能比「要不要計息」重要得多。
數字人民幣剛剛拿到入場券。真正的比賽,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