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題》核三重啟公投大抉擇,照出台灣的「治理OS失靈」

電力的十字路口,台灣的核能爭議就像被困在迷宮中的巨獸,每次的衝撞,都讓社會裂痕更深一些。核三廠與核四廠,這兩座命運截然不同的發電廠,與其說是能源設施,不如將它們看作是台灣的作業系統「失靈的警告視窗」。

這套系統,是台灣的國家級巨型計畫治理體系,核三廠是在政府威權穩定期、一個相對單純的環境下,成功運行的產物;而核四廠,則是這套陳舊系統,在日趨複雜的民主時代,試圖處理高難度任務時,所引發的災難性系統崩潰。

兩者的故事共同指向一個令人不安的真相,台灣核能的真正悲劇,不在於技術的有無,而在於我們成功引進了核能的「硬體」(反應爐、工程技術),卻始終未能建立起與之匹配的「社會軟體」,包含長期穩定政策、社會信任、民主溝通機制,以及對未來世代負責的解決方案的治理框架。

當前 AI 革命引爆的電力需求焦慮,讓我們再次將目光聚焦於硬體的擴充,卻可能再次忽略了背後早已失靈、期待重灌的「社會軟體」。

核三廠的「硬體」成就

坐落於南台灣恆春的核三廠,是台灣經濟奇蹟時代的縮影。作為 1970 年代「十二項建設計畫」的關鍵一環,它的誕生承載著國家對工業化的雄心。採用當時先進的壓水式反應爐技術,歷時七年建成,自 1984 年起穩定運轉四十載,為南台灣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基載電力。核三廠的順利建成與可靠營運,堪稱台灣在引進、操作尖端科技「硬體」上的典範之作。

這份成功,必須放置在其特定的時空背景下解讀。在威權時期,重大建設的決策路徑是單向且高效的:由上而下,由技術官僚規劃,由國家意志推動。社會溝通、公民參與等概念,在當時的治理系統中,並非必需的程式碼。

因此核三廠的興建與運轉,得以在相對封閉、低干擾的環境中完成,專注於解決工程與技術層面的挑戰。它證明了台灣有能力駕馭複雜的核能硬體,但這份成功,也無意間掩蓋了其治理模式中,對「社會軟體」的忽視。

這個被忽略的面向,在三十年後,當核三廠面臨除役與延役的抉擇出現時,才包裹成加倍複雜的問題,重新回到台灣民眾的眼前。

核四悲劇與「拼裝車」

如果說核三廠的歷史是一部關於技術成功的紀錄片,那麼核四廠的故事,就是一部關於治理失敗的悲劇史詩。這座耗資近 3000 億新台幣、歷時數十年卻從未發過一度電的電廠,是台灣民主轉型期最昂貴的教訓。它的失敗,是舊時代的「硬體思維」與新時代的「軟體需求」之間發生的系統性衝突。

核四的原罪,始於其破碎的採購模式。台電放棄了前三座核電廠行之有年的「統包」模式,改為自行擔任總管理,向奇異(GE)購買設計後,再將數百個子系統分包給世界各地的廠商。

這個決策,無異於買了先進飛機的設計圖,卻讓自己擔任總工程師,分頭採購引擎、機翼和航電系統,再試圖自行組裝。這種做法不僅高估了自身的整合能力,更為後續的品質失控與管理混亂,埋下了致命的伏筆。

當這套破碎的「硬體」組裝流程,撞上了台灣風起雲湧的民主化浪潮與政黨輪替,其結果便是災難性的。2000 年陳水扁政府的倉促停建與隨後的復工,對工程造成了難以彌補的內傷。例如反應爐基座偷工減料、台電在未經原廠同意下大規模自行變更設計、數位儀控系統整合困難等一連串醜聞,徹底掏空了公眾的信任。

核四被媒體譏諷為「拼裝車」,這個比喻不僅指出技術上的拼裝,更指向了治理上的拼裝,一個缺乏強而有力、受社會信任的總設計師,來整合不同政治勢力、廠商利益與多元民意的失能狀態。

最終,在 2011 年福島核災的催化與 2021 年公投的否決下,這部昂貴的「拼裝車」被永久封存,成為台灣治理史上的一座特殊的紀念碑,警示著「社會軟體」崩潰的慘痛代價。

無解的核廢料,信任的終極黑洞

在所有關於核能的辯論中,擁核方最無法迴避、反核方最強而有力的武器,便是核廢料的處置問題。這不僅是一個技術難題,更是台灣治理「社會軟體」失能最深刻的體現,一個吞噬所有信任的黑洞。

高階核廢料(用過核子燃料)的困境,是台灣核能發展的最大痛腳。目前,所有用過的燃料棒,都暫時存放在各廠區內早已瀕臨飽和的燃料池中。從濕式貯存過渡到乾式貯存的中期方案,因地方政府的行政卡關與民眾的「鄰避效應」(NIMBY),延宕多年。

至於核廢料的最終處置場,在台灣地狹人稠、地質活躍的先天條件下,更是連選址的法律基礎都死當在原地。經濟部雖提出「2055 年啟用最終處置場」的目標,但在缺乏社會共識與信任的基礎上,這更像是遙遠的政治許諾,而非可執行的計畫。

芬蘭的成功經驗,恰恰是一面鏡子,映照出台灣的失敗。芬蘭能建成世界首座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庫 Onkalo,其成功的關鍵不在於技術,而在於他們建立了一套以信任、透明、公民參與及地方否決權為核心的「社會軟體」。

反觀台灣,核廢料處置長期由政府與台電主導,決策過程黑箱、公民參與流於形式,導致民眾對主管機關抱持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這個治理模式的失敗,創造了一個惡性循環。

這種循環是:無法解決核廢料,

讓任何關於核能的討論,

都顯得不負責任

而這種不負責任的形象,又反過來加深了信任赤字。除非台灣能徹底改革其核廢料治理框架,從技術說服轉向民主協商,否則核能的未來將永遠被困在這個無解的僵局之中。

公投是政治球賽嗎?

面對失能的治理體系,公投,這個本應彌補代議失靈、凝聚社會共識的民主工具,在台灣的核能議題上,卻被異化為加劇對立、撕裂社會的政治賽局。

它非但沒能修補失靈的「社會軟體」,反而像是為這套充滿 bug 的系統,安裝了加速崩潰的外掛。

  • 2018 年《公投法》門檻降低後,核能議題便成為政黨動員的新戰場。
  • 2018 年的「以核養綠」公投,擁核方取得勝利,廢除了《電業法》中的非核家園期限。
  • 2021 年的「重啟核四」公投,反核方成功反擊,徹底否決了核四。而即將在 2025 年登場的「核三重啟」公投,則是擁核方在立法院取得優勢後發動的最新一輪攻勢。

這場永無止境的公投對決,讓複雜的能源政策被簡化為非黑即白的口號,公共審議的空間被壓縮,取而代之的是情緒動員與政治攻防。

投票結果往往反映的不是基於充分資訊的深思熟慮,而是當下的政治氛圍、社會對缺電或核災的焦慮程度,以及各方陣營的動員能量。

這種數十年發展的重大基礎設施,交由週期性的政治豪賭來決定的模式,為台灣的長期能源規劃,注入了極大的不確定性。它讓擁核與反核的雙方,也要把精力耗費在贏得「下次的公投」戰役,而非坐下來,共同設計能長治久安的,穩健的能源與核廢料治理體系。

重建台灣的信任契約

核三廠的延役爭議,與核四廠的失敗收場,是悲劇的上下兩幕。我們擅長應對「硬體」挑戰,卻在建構「社會軟體」上徹底失敗。

當 AI 時代的浪潮帶來對電力的巨大渴求,我們很容易再次陷入「硬體思維」的陷阱,認為只要有更多的發電廠就能解決問題。電力需求是硬性需求,但跳出來講,核四的廢墟與核廢料的僵局,已經無聲警告,若是沒有值得信賴、運作流暢的「社會軟體」,再先進的硬體,也可能成為撕裂社會的根源。

8 月 23 日,到來的核三重啟公投,與其說是對老電廠未來的投票,不如說是對台灣社會的再次質問。我們準備好了嗎?能開始修補,甚至重灌我們失靈的國家治理系統了嗎?

*本篇文章感謝清大核工系碩士 Lin,與某位電機技師給予意見與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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