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leepy.txt
2025 年 10 月 11 日凌晨,加密貨幣交易平臺 Hyperliquid 上的一個賬戶引起了交易者們的關注。
那天,這個賬戶只做了一件事。它在特朗普宣佈對中國徵收 100% 關稅的三十分鐘前,在 Hyperliquid 上建立了大規模的空頭頭寸。
它做空比特幣,也做空以太坊。
三十分鐘後,特朗普的消息發佈,加密貨幣市場崩盤。比特幣從 12.25 萬美元跌至 10.5 萬美元,跌幅近十五個百分點。賬戶主人平倉離場,獲利 1.92 億美元。
那一天,全網有數百億美元的槓桿頭寸被清算,無數散戶眼睜睜看著賬戶歸零。
該賬戶做空比特幣和以太坊的交易記錄;圖源:@mlmabc
鏈上分析師 @mlmabc 在推特上寫道:「這只是在 Hyperliquid 上公開的交易,想象一下他在中心化交易平臺或其他地方做了什麼。我非常確定他是今天事件的關鍵人物。」這條推文很快獲得了上百萬次瀏覽。
三十分鐘的窗口,一億九千二百萬美元的收益。
當這些事實並列在一起,「巧合」一詞顯得如此無力。
但這只是冰山一角。
有人比市場更早知道
五個月前,非營利調查機構 ProPublica 發佈了一份長達數萬字的調查報告。標題直接而鋒利:《超過十幾名美國官員在特朗普關稅導致市場暴跌前拋售股票》。
報告的內容比標題更具衝擊力。自 2025 年 1 月特朗普重返白宮以來,至少十幾名行政部門高官與國會助手進行了時機異常精準的股票交易。他們在市場因關稅政策暴跌之前,提前完成了拋售。
Tobias Dorsey,白宮行政辦公室的代理總法律顧問,負責為白宮官員提供法律意見,其中包括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
2025 年 2 月 25 日和 26 日,他先後拋售了價值一萬兩千至十八萬美元的指數基金,以及九家公司的股票。
交易完成的次日清晨,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宣佈,對墨西哥、加拿大和中國的重大關稅將按計劃執行。標普 500 指數當日下跌近兩個百分點,六週後累計跌幅接近十八個百分點。
面對媒體質疑,Dorsey 回應稱,賣出股票是妻子為了支付學費所做的決定,他本人並未掌握任何非公開信息。
Marshall Stallings 的操作更加引人注目。他是特朗普貿易代表辦公室政府間事務與公共參與主管,一個對政策動向最敏感的崗位。
2025 年 3 月 25 日與 27 日,Stallings 賣出了 Target 與 Freeport-McMoRan 的股票,金額在兩千至三萬美元之間。奇怪的是,這些股票是他在一週前才剛買入的。幾天後,特朗普宣佈實施最嚴厲的一輪關稅。Target 股價暴跌 17%,Freeport-McMoRan 下跌 25%。
面對記者的追問,Stallings 選擇了沉默。
Stephanie Syptak-Ramnath 是國務院的資深官員,直到今年四月,她仍在擔任駐秘魯大使。她的交易記錄顯示,2025 年 3 月 24 日至 25 日間,她拋售了價值二十五萬五千至六十五萬美元的股票,同時買入等額的債券與國債基金。
3 月 31 日,也就是特朗普宣佈「解放日」關稅的前兩天,她再次賣出了價值一萬五千至五萬美元的全市場股票基金。
市場暴跌後,Syptak-Ramnath 又買回了相同金額的另一隻基金。她向媒體解釋,這些交易出於「家庭義務」與「對經濟變化的反應」,並否認掌握任何內幕信息。
類似的案例還有很多。
現任駐斯洛伐克大使 Gautam Rana,在 3 月 19 日出售了價值八十三萬至一百七十萬美元的全市場指數基金。那時距離特朗普宣佈汽車關稅還有一週,距離「解放日」兩週。Rana 拒絕回應任何評論。
最受關注的,是司法部長 Pam Bondi。2025 年 4 月 2 日,她賣出了價值一百萬至五百萬美元的 Trump Media 股票。當天收盤後,特朗普宣佈了「解放日」關稅,市場隨即暴跌。
根據道德規範,Bondi 需在 5 月初前清空這些持股,但為何選擇在那一天出售,她沒有解釋。司法部同樣保持沉默。
ProPublica 的記者 Robert Faturechi、Pratheek Rebala 與 Brandon Roberts 在報告中寫道,這些交易可能觸犯了 2012 年通過的《禁止國會知識交易法》(STOCK Act),這部法律禁止任何公職人員利用非公開政府信息進行證券交易。
但十三年來,它從未被用於起訴過任何一個人。
市場聽命於推文
如果說前面的交易還勉強能用「巧合」來解釋,那麼特朗普在 2025 年 4 月 9 日的舉動,讓這種解釋變得無比蒼白。
那天早晨,美國股市剛開盤不久,特朗普在 Truth Social 上發出一條全大寫的帖子——「THIS IS A GREAT TIME TO BUY!!!(現在是買入的好時機!!!)」
特朗普在 Truth Social 上發出的這條帖子;圖源:Truth Social
四小時後,他宣佈暫停對大多數國家徵收的最嚴厲關稅。道瓊斯指數收盤暴漲近三千點。任何在早上聽從他建議入場的投資者,到當晚都能獲得豐厚回報。
問題在於,特朗普在發出那條推文時,是否已經知道自己四小時後會宣佈政策轉向?
答案不言自明。
這並不是特朗普第一次用推文左右市場。
早在 2017 年第一次入主白宮時,他就習慣通過社交媒體發佈政策信息,而這些信息往往會引發市場的劇烈波動。到了第二任期,這種行為變得更加頻繁,也更加露骨。
特朗普的操作模式已經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循環。他先威脅徵收高額關稅,市場隨即下跌,散戶恐慌拋售。接著,他發推文喊話「現在是買入的好時機」,散戶重新進場。不久後,他宣佈暫停或減輕關稅,市場迅速反彈。
在這個循環的每個節點,核心圈層都可以精準操作,他們低買高賣,進退有序;而那些聽命於推文的散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做接盤俠。
加州參議員 Adam Schiff 與亞利桑那州參議員 Ruben Gallego 在給白宮的信中要求「緊急調查特朗普總統、其家人及政府成員是否涉及內幕交易或其他非法金融活動」,馬薩諸塞州參議員 Elizabeth Warren 在國會發言時質問:「這是否是公然的腐敗?」
白宮發言人 Kush Desai 的回應是,這些指控不過是「黨派遊戲」,總統有責任「讓市場與美國人對他們的經濟安全感到放心」。
明尼蘇達大學法學教授、前布什總統首席道德律師 Richard Painter 則公開反駁。他說:「我們不能允許高級公職人員,包括總統,在談論股票價格和買賣時,同時做出會直接影響價格的決定。如果布什政府中有人發表過類似言論,那個人早就被解僱了。」
但特朗普不會被解僱,因為他就是老大。
權力之外,再無約束
理論上,美國有三道防線可以防止政府官員從事內幕交易:法律、監管機構和國會監督。然而,在特朗普時代,這三道防線幾乎同時失效。
第一道防線,是《禁止國會知識交易法》(STOCK Act)。
2012 年,在公眾壓力下,國會通過了這部法律,明確禁止國會議員和行政官員利用職務信息買賣證券。那是一場很有意義勝利,代表著公眾對制度透明度的期待。
可十多年過去,這部法律幾乎從未發揮過作用。
十三年來,STOCK Act 沒有被成功用於起訴過任何一個案件。法律專家普遍懷疑,它能否經得起法院的審查。
近年來,美國司法系統不斷收緊對「非法內幕交易」的定義,使這部法律的適用範圍愈發模糊。
曾參與起草 STOCK Act 的前國會助手 Tyler Gellasch 說,行政部門的決策幾乎每天都在影響市場走勢。按理說,他們不該親自持有或交易股票;如果有投資,也應交由他人獨立管理,以避免權力與利益交織。
但這只是「應該」。現實中,沒有人被追究責任。
第二道防線,是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
它本應是市場秩序的守門人,負責調查可疑交易、懲處違規行為,維護市場的公信力。但在特朗普政府時期,SEC 的角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特朗普上任後,任命長期主張「放鬆監管」的 Paul Atkins 出任主席。Atkins 接手後,SEC 先後暫停或終止了十二起涉及加密貨幣欺詐的案件。2025 年 2 月,特朗普簽署行政命令,聲稱對白宮下屬的獨立監管機構擁有更大權力。這一命令讓 SEC 的獨立性遭到前所未有的削弱。
現任 SEC 主席 Paul Atkins;圖源:Fox Business
根據 NPR 的數據,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內,SEC 提起的內幕交易執法案件降至十年來最低,僅三十二起。進入第二任期,這個數字還在繼續下降。監管行動的消失,讓市場對違規行為的恐懼也一同消散。
監管者不再監管,而是為被監管者開綠燈。
第三道防線,是國會監督。
按制度設計,國會本應對行政部門形成制衡,防止權力濫用。但在黨派極化的現實中,當同一黨派同時掌控行政與立法,監督便逐漸演變成庇護。
如今,共和黨控制著參眾兩院。民主黨議員多次要求就特朗普及其政府官員的交易行為展開調查,卻始終得不到回應。面對愈發明顯的利益衝突,共和黨議員選擇視而不見,沉默成了默認的姿態。
前共和黨眾議員 Charlie Dent 曾擔任眾議院道德委員會主席。他說:「任何人都不應被允許在任職期間利用公職致富。國會議員絕不會被允許從事總統正在進行的那種 Memecoin 交易。」
但 Dent 現在已經不在國會了。
留在華盛頓的同僚們都很清楚,挑戰特朗普意味著政治生涯的終結。於是,他們學會了低頭。
從懷疑加密到自己發幣
2019 年,特朗普在推特上公開批評加密貨幣,稱「不受監管的加密資產可能助長非法行為,包括毒品交易」,並斷言這種資產的價值「高度波動,建立在空氣之上」。
兩年後,他在接受福克斯新聞採訪時再次表示,比特幣「看起來像個騙局」。
然而到了 2025 年,一切都反轉了。特朗普宣佈要讓美國成為「地球的加密貨幣之都」,要結束對加密產業的抵制。
改變他想法的,不是技術的成熟,也不是對金融創新的理解,而是更直接的東西,利益。
就在就職前幾天,特朗普發了自己的 Meme 幣,$TRUMP。
這是一種沒有任何實際用途的代幣,完全依賴他的個人品牌和政治光環來吸引買家。代幣一經發行,便在短時間內籌集了約 1.48 億美元,其中大部分資金來自匿名賬戶和境外買家。
幾個月後,2025 年 5 月 22 日,特朗普在弗吉尼亞的高爾夫俱樂部舉辦了一場私人晚宴。受邀者是$TRUMP 幣的前二十五大持倉者。第二天,他們還獲得了白宮的特別參觀機會。
晚宴現場;圖源:律動BlockBeats
這場晚宴活動引發了強烈的爭議。
康涅狄格州民主黨參議員 Richard Blumenthal 說:評論說:「通過這場付費晚宴,特朗普把總統的接觸和影響力放在了拍賣臺上。腐敗的範圍和規模令人震驚。」
晚宴外的抗議群眾;圖源:X
除了個人發幣,特朗普家族還創立了一家名為 World Liberty Financial 的加密貨幣公司。這家公司由特朗普和他的兩個兒子在 2024 年秋季共同推出,家族持股比例高達六成。
在短短几個月內,World Liberty Financial 已籌集超過五億美元的資金。根據披露的數據,特朗普家族獲得了約 75% 的加密代幣銷售收入。
公司的核心人物包括特朗普的中東特使、房地產億萬富翁 Steve Witkoff,他既是投資人,也是聯合創始人。特朗普的兩個兒子則在中東及其他地區積極推介這家公司的項目與代幣。
重返白宮後,特朗普迅速放鬆了對加密貨幣的監管。證券交易委員會(SEC)暫停或終止了十二起涉及加密貨幣欺詐的案件,司法部也中止了多家公司的調查。與此同時,數名長期支持加密產業的官員被任命至關鍵監管崗位。
這種政策轉向帶來的收益,遠不止於特朗普家族自身。
在他的競選名單上,許多加密貨幣企業家與投資人都是重要的政治捐助者。
Elon Musk 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他花費近 3 億美元幫助特朗普當選,而他通過特斯拉和其他企業擁有大量比特幣投資。監管鬆綁後,市場情緒回暖,加密資產價格飆升。Musk 的賬面財富也隨之水漲船高。
哈佛大學政府學教授、《民主如何死亡》的作者 Steven Levitsky 說,他在任何現代政府中,都未曾見過如此公開而直接的腐敗。
前聯邦檢察官 Paul Rosenzweig 也表達了類似的擔憂。他指出,自我致富正是美國開國元勳最為忌憚的權力濫用形式。正因為如此,他們在憲法中設立了兩條專門防範個人利益衝突的條款。而特朗普通過總統 memecoin 獲利的行為,正是他們當初試圖避免的典型情景。
普林斯頓大學政治歷史教授 Julian Zelizer 則更為直接。他說:「對我來說,特朗普的加密貨幣交易似乎相當明確。關於金融業部分的政策決定不是為了國家利益,而是為了他自己的財富積累。很難想象,這樣的決策能為國家帶來任何好處。」
陽光下的腐敗
當這些零散的事件被拼接在一起,一個完整的權力變現系統便浮出水面。
特朗普掌控著關稅與監管政策的方向,而這些決策對市場的影響巨大。在政策公佈前,核心圈層往往能提前獲知消息,並迅速在市場上完成佈局,是做空、拋售還是買入,全取決於政策的走向。為了規避監管,他們選擇使用加密貨幣等更難被追蹤的渠道。
政策一經發布,市場劇烈震盪。核心圈層平倉離場,獲得暴利;散戶投資者成為接盤俠,或被清算出局。SEC 視而不見,國會拒絕調查,法律形同虛設。
然後,下一次關稅,下一次政策,下一次收割。
這個系統的運轉幾乎完美。從信息傳遞到市場反應,從佈局到套現,每個環節都銜接得精密無比。它不需要秘密會議,不需要地下交易,一切都在陽光下進行,但沒有人能夠阻止。
尼克松因竊聽民主黨總部而下臺,但他沒有從中獲利。克林頓在性醜聞與偽證後遭遇彈劾,但他沒有操縱市場。而在特朗普時代,腐敗被制度化、被產業化,甚至被合法化,但沒有任何人因此承擔責任。
這一切的出現有多重原因。美國憲法的設計者為權力設置了層層防線,卻未曾設想總統會如此赤裸地將公權力用於私人獲利。黨派極化讓制衡機制失效,共和黨議員不會監督共和黨總統,即便腐敗已公開化。金錢政治的勝利讓大金主與總統形成利益共生,他們投資的是權力本身。
民粹主義的悖論在於,選民選擇特朗普是因為他「反建制」,但他所建立的,恰恰是一個更加腐敗的建制。
2025 年 10 月 11 日凌晨的那三十分鐘,是整個腐敗系統的縮影。
從白宮法律顧問到貿易代表,從司法部長到交通部長,從加密貨幣巨鯨到特朗普家族的 memecoin,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結論,這是一部運轉精密、效率驚人的權力變現機器。
法律已形同虛設,監管機構淪為幫兇,國會放棄了監督。三道防線悉數坍塌,只剩下一個不受約束的權力中心。
特朗普用他的方式證明了一件事:在二十一世紀,你完全可以公開、系統、合法地將權力變現,而無需付出任何代價。
當總統成為最大的內幕交易者,當政府像對沖基金一樣運作,當推文被用作收割散戶的信號,這就不再是一樁腐敗醜聞。這是一場公開的拍賣,標的物是權力本身。
而那些在三十分鐘內失去全部積蓄的普通投資者,只是這場拍賣裡最微不足道的籌碼。